我的父亲阎肃
   来源:人民周刊     2020年11月27日 11:02

王斯璇

2月12日,86岁的著名艺术家阎肃因脑梗去世。此前,关于阎肃逝世的假消息在网上甚嚣尘上,当确认乃谣言时大家不免欣慰,然而遗憾的是短短百余天后不幸还是发生了。从军从艺60余年,阎肃给世人留下了1000多部作品,他创作的歌剧《江姐》,歌曲《红梅赞》《敢问路在何方》《雾里看花》等脍炙人口、深入人心。在阎肃脑梗昏迷期间,儿子阎宇接受了《 望东方周刊》的采访,还原了一个生活中真实的阎肃。

豪侠之气

1937年日本人打来的时候,我爸7岁,爷爷带着全家从河北躲到了重庆。在重庆遇上大轰炸,全家一贫如洗。爷爷到城里想办法,奶奶带着我爸和二叔在教堂寄宿,帮教堂洗衣服,我爸他们就在教会学校上学。教会学校里教国文的老教父是个晚清的秀才,满脑子四书五经,我爸的古文底子就这么打下的。

后来,我爸去了重庆最好的中学——南开中学,视野一下子开阔了,戏曲、戏剧、武侠小说,他全在这儿接受了。那时我爸是文艺积极分子,英文剧、朗诵、相声、快板、话剧、京戏,从没闲着。

教我爸语文的老师赵晶片是中共地下党员,偶尔教学生唱歌,延安的歌。那时重庆有不少靡靡之音,突然听到“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”“山那边哟好地方,讲民主呀爱地方”,特别振奋、向往。这些进步思想潜移默化地影响了他。不过,没几天老师就被抓走了。

歌剧《江姐》第一代“蒋对章”的扮演者杨星辉叔叔是我爸的学弟。他说,经常有特务去学校抓老师,学生就追,“啪”的一枪,大家全趴地上。我爸能写出《江姐》,和他在重庆的经历有很大关系。

重庆解放后,我爸已经考上了重庆大学,成了最早的一批共青团员。大二时,组织找我爸谈话,问可不可以考虑不念书了,到西南工委青年艺术工作队搞宣传,新中国要树立新的社会思想,我爸就跟着部队走了。抗美援朝没结束,我爸跟着部队开进了朝鲜,白天了解英雄事迹,晚上现编现写现唱给战士们表演。

他没跟我描述过太多战场,但他印象最深的是无名英雄烈士墓,就在附近的山坡上,那么多人牺牲了连个名字都没留下,新坟旧墓一眼望不到头。20来岁的青年眼睁睁看着,一下就怔住了。

他后来一直把个人的事情看得很淡,都跟这有关。别看他是文人,本身就有豪侠之气,再加上革命英雄主义,你看他后来写的“大漠雄关,秋风铁马”,多多少少都有这点儿影子。

这些词不是我写的,是自己蹦出来的

我爸上过大学,又有古文底子,革命初期经常需要编些顺口溜之类的鼓舞士气,他就自己编,还挺受欢迎。和平之后,他偶尔写个词儿投个稿。

组织发现我爸还挺能写,于是让他专职搞创作。二话没说,我爸就下部队体验生活去了。收拾菜地,擦飞机,然后代理连队的指导员。刚去广东,他不太喜欢,不知啥时能回来。他怕一辈子在那待着,可也不敢问。

我爸说,那时他总想起柯仲平写的诗:“埋头,埋头,天不怨,人不尤。”把“我被动地来”变成“我主动地想在这待”,心一下就顺了。

他发现身边这些人都很好,他们只关心一件事,就是天上——在天上飞的要不是自己的同事,就是自己的领导、部下,或是自己的爱人。一个人飞上去,这帮人全都有一个共同的眷恋和担心。

打那以后,我爸也开始注视这片天。一天,和战士一起把飞机伺候好,起飞。三架飞机上天,他们就躺在那儿,等着。就琢磨着哥们儿飞上去了啥时候回来?能不能安全落地?

一股情感冲上脑袋,我爸一气儿写出了《我爱祖国的蓝天》,只用了几分钟。“我爱祖国的蓝天,晴空万里阳光灿烂,白云为我铺大道,东风送我飞向前。”他说这根本不是他写的,是这些词瞬间自己蹦出来的。

后来我们院里有个年轻军官对我爸说,他当年就是听到这首歌,才立志要报名参加空军的。

父亲昏迷以后,我把这首歌放给他听,有时候他的眼皮会跳。

见两面就够了

我和我爸每次说话,就是在他的小屋里。

我们家没有书房,我爸住最小的一间屋,也就十二三平方米。一张床,一套桌椅,一个衣柜,一台电视。书和资料堆在地上,时间长了打成捆搁到地下室。

在家这么多年,我见他从来没有第二个形象——除了吃饭、上厕所、睡觉,他就是坐在桌子前头,不是写,就是看。

他总爱跟我说:“你要是把咱家书架的书都读完,就是有学问的人了。”

作词没灵感的时候他大概就几个姿势,站起来溜达,或者在床上翻来覆去,有时候突然跑过来抱我一下,我说“你干嘛呢,真烦人”。

很多人为了生活而工作,我觉得我爸是为了工作而生活。

我爸的爱情观和家庭观建立在苏联电影《乡村女教师》之上。那里面的女教师瓦尔瓦拉·瓦西里耶夫娜一生只和丈夫见过两次,一次是结婚,一次是丈夫上战场受伤了被抬回来,然后死了。我爸觉得见两面就够了。

4岁以前我真就只见过他两次。我是在沈阳姥姥家养大的,我妈在外地上班,我爸常年出差,和他相见的两次一次是出生,一次是他来沈阳看我。4岁以后能上幼儿园整托了,我才回北京。

阎肃一点儿不严肃

虽然我爸天南海北地跑,但只要他回来,我们就开心,家里就热闹。

我和我爸最爱玩儿的游戏是“双肩着地”,看谁能把对方压得双肩着地3秒钟就算赢。他总是假装不经意,嘴里说着些别的事儿,眼睛瞅着窗外,突然袭击把我摁倒。

虽然我爸叫阎肃,其实他一点儿不严肃。

刚参加工作的时候,组织上说,阎志扬同志什么都好,就是爱说俏皮话,太不严肃。他说“那我就改名叫阎肃”。

作曲家姚明是我爸在单位的忘年交,因为仗义,人称姚大侠。两人爱开玩笑,编顺口溜。姚明看我爸是文工团里岁数最大的,就说:“文工团里当元老,央视晚会常撰稿。”我爸也不服输:“四大馊:坏豆汁,隔夜茶,长毛的馒头,姚大侠。”

一次吃饭,姚明问我爸:“老爷子您读过《水浒传》吗?”“读过。”于是两人开始你来我往对108将外号。前段日子我爸还没病呢,饭堂吃饭两人又碰见了。我爸张口就问:“白面郎君是谁?”姚明大笑,还惦记着这事儿呢!答曰:“郑天寿!”两人相对捧腹。

希望自个儿是有用的人

我爸不严肃,但比谁都认真。

住院以后,他还老说:“今年春晚的活动我还没找呢。北京台的应该怎么弄?一出院我就得琢磨。”让他当顾问,他特别当真,任何小事都一样。

很多明星公司找他,“请阎老写个词儿。”我爸只要一听内容对国家好,再忙这活儿也得接。他向来对钱没概念,钱给不了他任何惊喜,但他希望自个儿是有用的人。

他这一辈子,唯一的真正爱好就是诗词。

大家都说他是核心组创作人员,是大家的主心骨。都85岁的人了,去年准备《胜利与和平》晚会,空军总带队陈小涛碰见我爸两次。他说看见我爸坐在那儿,其他演员忙着化妆上台,突然觉得他很孤独。他端着杯茶走过去,我爸说:“哎呀太累了,我就是有点儿困,想睡觉。”

我爸也想过:“这次是70周年,我能参加,80周年可能就没有我了,我那时候老得都流哈喇子了。”

我一直没觉得我爸老,虽然和他同龄的老人早已在家颐养天年。

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爸的年纪,还是十几年前,他72岁。那时候我在外地待了十来年,做买卖,他打电话给我:“你缺钱吗?”我说:“不缺。”“那你为什么还不回来非得在外头?咱能不能不做买卖了,回北京。”我说:“行啊。”

就那几句话,他和我妈都挺高兴。我回北京陪他们在友谊商店吃了个饭,逛街,一层一半还没溜完,我爸突然说:“我走不了了,我得歇一会儿,腿不行了。”

他说 生活 晚会