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谷孙的词典人生
   来源:人民周刊     2020年12月06日 09:19

姜泓冰

《新英汉词典》《英汉大词典》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《21世纪大学英语》……在中国,凡是做翻译或从事英语研究和教学的人,或是关注人文领域状况者,几乎无人不知陆谷孙先生;即或不知其名,读过大学与学过英语的普通人,也大都用过这几本词典及大学教材。

7月28日下午,77岁的陆谷孙先生去世。8月1日下午,在上海龙华,亲朋、同事同行、学生和敬慕他的人们,最后送他远行。他拥有著名翻译家、散文家、莎士比亚学者、复旦大学杰出教授、国家级教学名师、首届全国师德标兵、全国政协委员等诸多头衔,但最广为人知的,非“双语词典编纂家”莫属。

“编词典就像做厨子”

独居的桌面上有好几盒药,加上一堆堆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校样,一页页笔迹密密麻麻的书稿。在突发脑梗辞世之前,这就是这位77岁老先生的生活和工作状态。陆谷孙的大弟子、复旦大学外国语言文学学院教授谈峥说,老师曾断断续续表达:要趁有生之年,把这部书做成——“他真是太拼了,很伤身体。”

陆谷孙先生曾在一篇文章里回忆说,“文革”后第一次评职称,他跳过讲师、被破格提拔成副教授,部分原因在于他是“《新英汉词典》主要设计者和定稿人之一”;而在1993年被复旦大学老校长谢希德等专家力排众议聘为博导的理由,则是他主编的《英汉大词典》是学校获得国家社科一等奖的两项成果之一。

在上世纪60年代开始编写、1975年出版的《新英汉词典》,因为编纂者的严谨和坚持,没有随着“文革”结束而落伍,反而成为中国的当代经典词典品牌,经过几次修订,创下超过1200万销量的纪录。

《英汉大词典》1975年启动编纂,到1991年两卷出齐,收录词条20万,共5000页,近2000万字。陆谷孙教授回忆说,因为怕吹散卡片,那几年酷暑都慎开电扇,不论是寒暑假还是大年三十,编者总在殚精竭虑地编写、审改、校对每一个条目,“常因一名之立而旬月踌躇”。他自己为集中精力,一不出国,二不另外搞书,三不在外固定兼课,甚至连最爱的莎士比亚研究都几近放弃。

“累土而不辍,丘山崇成,”在《英汉大词典》序言结尾,陆谷孙这样说。他还在样稿最后画上“ZZZ”代表自己终于可以放心睡觉了。然而很快,他又怀着更大的“野心”,启动了更大规模的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的编纂。这部词典编写已历十五载,去年8月上部首次出版,收单字条目超过2万条,复字超过30万条,成语超2万条,释义50余万条。

编纂词典被业内人士称为“无害的苦役”,非通儒大哲不能为。但在晋级、评职称时不能算作科研成果,又因需要多人多单位合作,参与编写者多是兼职也未必能获大力支持。因此,做不做得好,更多取决于编纂者的学术功力和立场态度。

陆谷孙既有功力又有文化自觉。他曾说:“编词典就像做厨子,受不了做饭做菜的热气,就不要轻易进词典编纂的厨房。”

“一江流过水悠悠”

历史学者葛兆光教授目睹70多岁的陆谷孙编校双语词典的辛苦,同时也说他乐在其中,常常说起“他想到一个对译中文俚语成语典故的绝妙英文表达,就张开嘴大乐,对于英汉之间的‘转换,他真的是乐在其中”。

“语词是音像生动的诗画,是引人入胜的故事,是曲折有致的史话,是确凿可信的科学,其中的甘美我们在编纂《英汉大词典》的过程中反复咀嚼,多少领略到一些。”陆谷孙曾这样说。

他是享有国际声望的英美文学研究专家,尤以莎士比亚研究著称;也是我国著名的翻译家和散文家,有《一江流过水悠悠》《格雷厄姆·格林文集》等作品,早年还曾英译王世襄先生的《明式家具》等作品。

他是复旦大学最受学生欢迎的好老师,“每堂课至少要让学生笑三次”;也是能触动人心的演讲者和散文家,辑有《余墨集》《余墨二集》,因其真知灼见和幽默锋芒而传播甚远。

他是年轻英语研究者们眼里的“技术帝”。70多岁的他,不光在词典书稿每一页校样上都留下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,被戏称为“打翻墨水瓶”;还在网上与年轻人讨论“任性”“你懂的”“代驾”等网络流行词怎么翻译,给出的答案让那些90后们都折服,知道了什么是“中国的英语大师”。

在陆谷孙看来,这些都是为了“留住我们的精神线索”,再辛苦,也值得坚持。他以英语大师的身份演讲,希望打破语言疆界,让年轻人对母语心存敬畏与热爱,感受中文之美。启动主编《中华汉英大词典》这样注定要耗尽余年心力的大工程,也是为了帮助外国人和年轻的中国读者了解中国的传统与文化。惟其如此,他才冥思苦想,要为很多从来没有人翻译过的汉语成语、熟语、谚语、歇后语和名人,“多搞出几种译法”;才能做到凡与学术无关的商业活动邀请一律不去,高大上的荣誉颁奖礼也不愿出席,宁可幽居光线不明的“洞府”。

“身虽囿核桃,心为无限王”出自莎剧中哈姆雷特之口,是陆谷孙一生向往的境界。而今,没有了身囿形役,他已真的进入了无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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